瓦桑・阿爾-庫戴立(WA):作為策展團隊,我們最初做的其中一件事,是到歐胡島Kākoʻo ʻŌiwi的lo‘i,也就是芋頭田,做志工。不是坐在會議室裡討論,而是讓自己置身於 ‘āina(土地)之中。我想,正是這個行動為整個策展過程奠定了基礎。對我這個從未到訪過夏威夷的外來者而言,那是一段轉化性的經驗:停下來、傾聽,並讓土地改變自己。與跨世代的在地社群、與你們兩位,以及Hawai‘i Contemporary團隊一同投入其中讓我真正「落地」於此處,我們膝蓋深陷在芋頭田的泥水裡,渾身覆滿泥土,腳底輕柔地壓著根系,雙手小心地將芋頭從土中扶起。這不僅確立了我們的合作基調,也形塑了我認為已成為本屆三年展核心的一條線索,即moʻo,其在夏威夷語中意指延續、傳承,提醒著我們萬事萬物皆相互牽連。
崔彬娜(BC):在我們一起下到lo‘i的幾天後,我指甲縫裡的泥土還沒能清乾淨,就去見了 Native Books 的創辦人、同時也是 Hawai‘i Contemporary 董事會成員 Maile Meyer。我向她坦白,自己作為一個 haole wahine(外來女性),對於談論夏威夷的哲學、文化與價值,心裡始終有些顧慮。Maile 卻堅定地和我說:妳在指縫裡留下了 lo‘i的泥土,妳所說的,是從那份經驗與連結而來的。
許多夏威夷與在地藝術家都以不同方式直接參與 ‘āina(土地),他們下田工作、以 hala(露兜樹葉)編織,或投入各種保育行動。後來我們也邀請參與 HT25 的本地藝術家,一同到 Ulupō Nui 的 lo‘i ,那裡由 Nālamakūikapō Ahsing 照顧,他同時也是本屆三年展的參展藝術家。他的大部分創作材料都取自那片土地,從製紙與拓印所需的樹木,到繪畫著色所使用的植物,他與這片 ‘āina 之間形成一種相互關係,我認為,這種參與方式,可以成為世界各地其它實踐的典範!
諾埃爾・M.K.Y.卡哈努(NK): 作為在此地出生與成長的人、作為一位 Kanaka ‘Ōiwi(夏威夷原住民),我見證了夏威夷三年展在過去十年間的發展,從 2014 年仍在萌芽的構想與序幕展,到 2017 與 2019 年的雙年展,再到 2022 年的三年展。藝術社群中的許多人,包括我自己,一開始都帶著懷疑,想著這會不會又是另一個以大寫 A、小寫 p 的「Asia-Pacific」亞太慣式想像?然而,隨著時間,它在此地扎了根,直接反映了原住民策展性。
直到某一刻,我在繼續保持觀察者身分與加入這個展開中的傳承之間做選擇。即使我的背景主要在人種學博物館的脈絡裡,我仍然選擇了投入。當代藝術有時讓人覺得晦澀難解,但當我們開始討論如「aloha nō」等夏威夷概念時,我反而感到最自在。我們都很清楚,現在正是以 ‘Ōlelo Hawai‘i(夏威夷語)作為主題的時刻,而這個主題並不需要英語翻譯,它可以自己站立,成為邀請大家學習與理解的起點。
「Aloha」是一個被過度商品化的詞,我們反覆掙扎是否該使用它,我們靠近、又退開,最後再度回到它身上。在茂宜島的一場小型 HT25 會前會上,地點是貝利之家博物館(Bailey House Museum)的庭院,我迎來了一個珍貴的瞬間。我的阿姨 Ellen Raiser 也在場,她清楚地說:「Aloha 是我們願意分享的,但同時也是必須被守護的。」那一刻,我真正意識到這個主題的潛力,以及當我們正面面對 aloha nō 的張力與複雜性時,多重創造的可能將會被展開。
BC:作為第四屆三年展,HT25 其實是建立在歷屆的基礎之上;這種延續性,並理解它如何被織入展覽之中,對我而言有必要進一步闡明。否則,一個雙年展或三年展常被認定的「成功」,往往只依賴於創新與差異。然而就我個人來說,我深受 2022 年夏威夷三年展《 Pacific Century—E Ho‘omau no Moananuiākea》的啟發,由 Drew Kahuāina Broderick、Melissa Chiu 與 Miwako Tezuka 共同策劃,也是那次展覽讓我第一次踏上夏威夷,我要特別感謝 HT25 參展藝術家金成煥(Sung Hwan Kim)鼓勵我前來。除此之外,像 Native Books、Aupuni Space 這類組織,也持續滋養檀香山的藝術與文化生態。尤其是 HT22 在夏威夷州立藝術博物館(現為 Capitol Modern)所呈現的 ‘Elepaio Press 裝置,讓我置身於夏威夷反殖民的政治脈絡、原住民與非原住民協作的重要性,以及它們在 Moananuiākea 與更廣泛太平洋區域中的位置。同時,我也得以觸及自 1970 年代以來,在藝術家、詩人與作家之間萌生的各種交流與連結,那正是所謂夏威夷文藝復興運動興起的年代。Wayne Kaumualii Westlake、Richard 與 Mark Hamasaki、Paul L. Oliveira 的創作,以及期刊 《Seaweeds and Constructions》,都如同絕佳的通道開啟我對此的認識。
特別是在 HiSAM 看見 Mark Hamasaki 的影像拼貼作品 《Down on the Sidewalk …》(2021),並因此讀到 Westlake 的詩〈Down on the Sidewalk in Waikiki〉(1973)時,我感到自己對夏威夷歷史的理解與連結更加深沉,彷彿是面對一道正在復原的傷口。詩中寫道:「去年,我在威基基的人行道當清潔工——經驗從無所不包到無所不至。我寫詩,是為了不讓自己發狂。」這首詩呈現了殖民主義造成的傷害,也顛覆了被殖民視角所塑造的 威基基想像,並顯示藝術能做什麼。或許可以這麼說:「aloha nō」 在 HT22 中已然潛伏其間,正如它在這些作品中所呈現的一樣,那些種子早已被播下,而如今正與我們一起成長。
WA: 對我這個剛接觸夏威夷的人而言,當我逐步了解夏威夷的歷史,包括其人民曾經、且仍在被佔領的處境中所承受的一切,我愈發感到夏威夷的價值觀與傳統中蘊含著深刻的教導。它們為我們所身處的複雜世界提供了另一種理解方式,這些也或許能成為我們重新想像彼此如何共存於世的基礎。
在開始構思 HT25 時,我們試著預想 2025 年 2 月的本地與國際局勢會是什麼樣貌,意識到當中必然會伴隨巨大的全球經濟與政治變化。自展覽籌備以來,烏俄戰爭持續延宕,以色列在巴勒斯坦的種族滅絕,氣候變遷與海平面上升等問題不斷。而美國則正處於近乎選舉內戰的邊緣,連總統選舉制度本身都不再被視為穩固。
在這種種不確定性中,我們一直思考:如何策劃一個三年展,不只是回應,也可能提供另一種方式去思考與面對這些現實?在一個我們無法預測的未來脈絡中策劃展覽,確實是一項挑戰。
NK:我認為,多數來到夏威夷的訪客其實並不了解這裡的殖民歷史。其核心事件,是 1893 年美國與歐洲少數商人對夏威夷王國的非法推翻。這群投機者利用一場憲政爭議,將其塑造成「危機」,並要求超過 160 位武裝美國海軍陸戰隊登陸,以「保護美國人的生命與財產」。莉莉烏卡拉尼女王(Queen Liliʻuokalani)在避免人民流血、以及寄望美國能恢復公義的情況下,被迫交出權力。然而,美國國會不但沒有矯正此事,反而在 1898 年透過《新蘭茲決議案》(Newlands Resolution),以簡單多數票非法併吞夏威夷。正常的條約程序須經參議院三分之二通過,但當時有超過 38,000 名夏威夷人連署反對併吞,使得第一輪投票失敗。於是,美國以前所未見、也從未再現的方式,透過一項與「國家蘋果派日」同等權限的國會決議,以簡單多數,併吞了一個不願被併吞的主權國家。
人們必須理解到,過去的事件並未消逝,而是深深活在當下。我們的身體記得這些歷史,並在世代之間持續承受。因此,作為策展人,我們也一直在問自己:三年展如何成為讓觀眾經驗這些持續不斷的拉扯與對抗的平台?在這段歷史的啟發下,我們甚至曾短暫考慮借用 Haunani-Kay Trask 那句著名的宣言「We are not American」(我們不是美國人),以強調三年展所發生的地方本身具有意義。這段歷史至今重要且具影響力。這樣的認知也引導了我們對藝術家的選擇,我們特別關注那些與夏威夷一樣,擁有相似殖民經驗或矛盾處境的地區與創作者。我們試著將這些複雜性帶入 aloha nō 的 kaona(多重含意)之中,其中 nō 既是一種強調,也暗示了一種拒絕。它成為我們的基準點,我們離開它、短暫被其他想法吸引,但最後總會回到它身邊。
BC: Aloha nō 這個表達本身的曖昧性,同時是我們主題的挑戰與力量所在;它的意義本就會隨情境與脈絡而起伏變化。對許多人而言,無論在夏威夷內部或之外,這個詞組乍看可能像是一種否定,動搖了人們對熟悉的夏威夷問候語,以及夏威夷被想像為假期天堂的刻板印象。然而,要真正理解這個標題的完整意涵,必須熟悉 ‘Ōlelo Hawai‘i(夏威夷語),才能知道 nō 其實是一種深層的肯定,是將 aloha 的意念加以強化。
有一度,我也因為這樣的語意轉折而感到不安,擔心在一個充滿負面情緒與政治不穩的時代,這個標題可能會被許多人誤讀為否定。我始終謹慎,因為某些抵抗形式有時會不小心落入它們所抗拒的那套邏輯裡。也因此,我很慶幸我們最後將重點放在「肯定」之上。保留 nō 上方的 kahakō(長音符),能提醒人們:這個詞遠不是英語的 no 所能涵蓋;而我們也肩負著引導,從未知走向明白,從憤怒與抵抗走向最深的肯認與愛。事實上,正如我們從 Aunty Manulani Aluli Meyer 那裡學到的,在夏威夷的認識論中,「理解」(knowing)本身就是「愛」(loving)。
要策劃一個能「經驗愛」、並將「愛」視為終極真理的展覽,絕非易事。困難之一,正是來自我們的策展過程與實踐方式,它包含展覽,卻又遠遠超越展覽本身。我們始終堅持,如果策展的過程本身充滿與 aloha 相牴觸的做法,那麼展覽就不可能真誠地呈現 aloha。事實上,在 Aunty Manu Meyer 與 Nāpali Aluli Souza 為 2017 檀香山雙年展目錄所寫的文章中,他們談到展覽如何能實踐 pilina(關係、連結),並提出這樣的提問:「夏威夷是否能維持讓我們在世界上獨特的 Aloha 精神?還是會落入主流藝術界那些基於權力與金錢的無文化脈絡假設之中?」我也非常珍視他們的另一句話:「Mo‘o 貫穿生命的一切,但她只在 aloha 得到庇護之處棲身。」
以 aloha 作為核心去強調原住民夏威夷價值觀,同時也推動我們重新面對傳統以及傳統文化實踐的概念。若沒有持續自覺地保存並延續 kālai ki‘i(雕刻)、hula(舞蹈)、mo‘olelo(故事)、甚至 ‘ōlelo Hawai‘i(語言)等傳統,這些可能早已消失。然而,與「傳統」互動,如同與「身份」互動一樣,也可能不慎落入他者化、排外甚至商品化的陷阱,我在韓國看過這樣的傾向,在歐洲右翼民族主義運動中則更為極端。因此,我特別珍視這個觀點:真正保障延續性的,是 aloha ——愛——而不是傳統如何被定義、傳統的邊界如何被劃定,也不是任何意識形態或權力的邏輯。還記得我們去茂宜島拜訪 Sam Ka‘ai 大叔,那位深受敬重的說故事者與文化象徵嗎?在同樣的脈絡下,聽他講述 Hawai‘i 這個詞並不只存在於夏威夷,也出現在奧特亞羅瓦(Aotearoa,紐西蘭的毛利語名稱)、薩摩亞、東加,甚至馬六甲海峽,而且「Hawai‘i」的意思竟是「家園」!那種豁然開朗與心胸被打開的感覺,至今依然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