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SUE 16 2025
思辨女性主義策展
《ALOHA NŌ:愛在其中,意味著什麼?》


崔彬娜引言

以下文字記錄了我與共同策展人瓦桑・阿爾-庫戴立(Wassan Al-Khudhairi)和諾埃爾・M.K.Y.卡哈努在籌備 2025 年夏威夷三年展過程中的一段對話。1 這段對話凸顯了我們策劃三年展的思考與方法,也在過程中逐步形塑了展覽標題與主題「ALOHA NŌ」的意涵。過去二十年間,我參與策劃多檔展覽與計畫,這些經驗讓我愈加確信展覽名稱的召喚力量。展覽或計畫的名稱不僅引導各種行動者——無論是作品、物件、個人、團體或機構——在特定時空下匯聚,它甚至可以說像是咒語般的運作。《ALOHA NŌ》便是我能向各位呈現的最新例證,它以深切、帶著哀慟卻堅定的方式,向 aloha 被商品化、被女性化、被誤用的現象說「不」;同時以夏威夷語中的 nō,肯認 aloha 在原住民夏威夷知識體系中的本義:愛作為最終的真理,愛作為與自身連結的方式,從海洋中以愛來學習與反學習,以及以愛去原諒。

打破原有的結構本就不易,創傷會留下痕跡,但或許也在所難免。然而,療癒也並非不可能;問題在於,究竟誰來療癒?當代藝術界與更廣泛的世界並無二致,同樣都充滿性別失衡與多元性不足。然而,這個領域從清潔到策展,女性承擔了大部分的工作與勞務,女性主導或推動的組織也往往較常與女性合作。至今仍沒有一個案例,是由彼此過去毫無交集或合作經驗的男性策展人,被主辦方邀請共同策劃雙年展;相反地,女性策展人在這種情況下被邀請的例子卻屢見不鮮,其中也包括我自身參與的幾次經驗,例如由 Ala Yunis、June Yap、Nida Goush 與我共同策劃的2022 年新加坡雙年展《Natasha》 以及本次的 2025 夏威夷三年展。男性(尤其是白人男性)策展人領銜、並由數位女性策展人擔任輔助角色的場景本就司空見慣;但當策展團隊全由女性組成,且內部沒有階序之分時,雖值得肯認,卻也需要保持警醒。我之所以保持謹慎,是因為女性往往被期待承擔照護與療癒的工作,而必須壓縮甚至淡化自身的主體性,同時,男性仍可能固著在舊有的權力形象之中,作為獨大、穩固、強勢的角色。

從我參與過的各類協作經驗中,無論是否屬於策展,我始終記得這基礎卻關鍵的一課:當差異在某種情況下看似無法被調和時,最重要的反而是如實承認,並讓它們以原本的樣貌存在。此時,集體最能做的,就是創造連結,藉此為獨特性架起可能的橋梁;否則,我們很可能將自己投入於「綜合」的生成,雖說這樣的綜合也必須面對並處理其所生成的條件與問題。在此,以共識或妥協為主導的「多數暴力」是不被允許的,而是要透過必要的耐心與持續性,尋找多元的方式促進彼此理解。我希望我們在策劃 2025 年夏威夷三年展的過程——雖然本文接下來呈現的這段對話只是其中的一隅——能為「集體策展」提供更多可能性;無論未來的策展組合是否由女性構成,甚至我希望未來也能是男性或多樣的協作形式,都仍能以女性的經驗、歷史與聲音作為其重要的基底。

Rose B. Simpson,《A'gin》(2025),裝置作品局部,展出於2025 夏威夷三年展檀香山藝術博物館。圖片由藝術家與 Hawai‘i Contemporary 提供。攝影:Duarte Studios
Rose B. Simpson,《A'gin》(2025),展出於2025 夏威夷三年展檀香山藝術博物館。圖片由藝術家與 Hawai‘i Contemporary 提供。攝影:Duarte Studios
1 本篇對話亦收錄於即將出版的《2025年夏威夷三年展:ALOHA NŌ》展覽圖錄中。

‘He Alo A He Alo’2

 
 
 
 
 
 (面對面)

He alo a he alo,

 
 
 
 
 
 (面對面)

唯有如此,你才能懂得什麼讓我們落淚

He alo a he alo,

 
 
 
 
 
 (面對面)

唯有如此,你才能懂得什麼使我們流血

He alo a he alo,

 
 
 
 
 
 (面對面)

唯有如此,你才能明白是什麼讓我們感受

 
 
 
 
 
 讓我們勞動


 
 
 

 
 讓我們歌唱

 
 
 
 
 
 讓我們苦澀

 
 
 
 
 
 讓我們抗爭

 
 
 
 
 
 讓我們開懷大笑

 
 
 
 
 
 讓我們迎風而立

 
 
 
 
 
 讓我們穩坐在力量之流

 
 
 
 
 
 讓我們是我們

不是從遠方
不是從千里之外

不是從一本書裡

不是從某篇你閱讀的文章

不是從報紙
不是從他人轉述
不是從「可靠來源」
不是從你的理解
不是從懸崖之上
不是從洞穴之內
不是從你的現實
不是從你的幽暗

而是,

He alo a he alo,

 
 
 
 
 
 (面對面)

或者,
其它,

Pa‘a ka waha.
 
 
 
 
 
 (緊閉, 你的口)

‘A‘ohe o kahi nana o luna o ka pali;
iho mai a lalo nei;
‘ike i ke au nui ke au iki;
he alo a he alo.

(別從懸崖頂端看著我們;

請走下來,到這裡,感受大潮與細流,面對面。)

來吧,幫我們一起掘土,深入 lo‘i

——普安納妮.伯吉斯(Puanani Burgess)

瓦桑・阿爾-庫戴立、崔彬娜和諾埃爾・M.K.Y.卡哈努的對談

這場對話發生於 2024 年 6 月,當時我們聚在一起回望策劃2025 夏威夷三年展 《ALOHA NŌ》(HT25)的歷程。儘管工作尚未完成,我們也還無法全面想像最終的樣貌,但這段對話記錄了我們在策展過程中的關鍵時刻,並開啟了一個空間,使我們得以反思我們一路是怎麼走到此刻的。

HT25 策展團隊與工作團隊志工日,於 Kākoʻo ʻŌiwi,2022 年 12 月 2 日。

瓦桑・阿爾-庫戴立(WA):作為策展團隊,我們最初做的其中一件事,是到歐胡島Kākoʻo ʻŌiwi的lo‘i,也就是芋頭田,做志工。不是坐在會議室裡討論,而是讓自己置身於 ‘āina(土地)之中。我想,正是這個行動為整個策展過程奠定了基礎。對我這個從未到訪過夏威夷的外來者而言,那是一段轉化性的經驗:停下來、傾聽,並讓土地改變自己。與跨世代的在地社群、與你們兩位,以及Hawai‘i Contemporary團隊一同投入其中讓我真正「落地」於此處,我們膝蓋深陷在芋頭田的泥水裡,渾身覆滿泥土,腳底輕柔地壓著根系,雙手小心地將芋頭從土中扶起。這不僅確立了我們的合作基調,也形塑了我認為已成為本屆三年展核心的一條線索,即moʻo,其在夏威夷語中意指延續、傳承,提醒著我們萬事萬物皆相互牽連。

崔彬娜(BC):在我們一起下到lo‘i的幾天後,我指甲縫裡的泥土還沒能清乾淨,就去見了 Native Books 的創辦人、同時也是 Hawai‘i Contemporary 董事會成員 Maile Meyer。我向她坦白,自己作為一個 haole wahine(外來女性),對於談論夏威夷的哲學、文化與價值,心裡始終有些顧慮。Maile 卻堅定地和我說:妳在指縫裡留下了 lo‘i的泥土,妳所說的,是從那份經驗與連結而來的。

許多夏威夷與在地藝術家都以不同方式直接參與 ‘āina(土地),他們下田工作、以 hala(露兜樹葉)編織,或投入各種保育行動。後來我們也邀請參與 HT25 的本地藝術家,一同到 Ulupō Nui 的 lo‘i ,那裡由 Nālamakūikapō Ahsing 照顧,他同時也是本屆三年展的參展藝術家。他的大部分創作材料都取自那片土地,從製紙與拓印所需的樹木,到繪畫著色所使用的植物,他與這片 ‘āina 之間形成一種相互關係,我認為,這種參與方式,可以成為世界各地其它實踐的典範!

諾埃爾・M.K.Y.卡哈努(NK): 作為在此地出生與成長的人、作為一位 Kanaka ‘Ōiwi(夏威夷原住民),我見證了夏威夷三年展在過去十年間的發展,從 2014 年仍在萌芽的構想與序幕展,到 2017 與 2019 年的雙年展,再到 2022 年的三年展。藝術社群中的許多人,包括我自己,一開始都帶著懷疑,想著這會不會又是另一個以大寫 A、小寫 p 的「Asia-Pacific」亞太慣式想像?然而,隨著時間,它在此地扎了根,直接反映了原住民策展性。

直到某一刻,我在繼續保持觀察者身分與加入這個展開中的傳承之間做選擇。即使我的背景主要在人種學博物館的脈絡裡,我仍然選擇了投入。當代藝術有時讓人覺得晦澀難解,但當我們開始討論如「aloha nō」等夏威夷概念時,我反而感到最自在。我們都很清楚,現在正是以 ‘Ōlelo Hawai‘i(夏威夷語)作為主題的時刻,而這個主題並不需要英語翻譯,它可以自己站立,成為邀請大家學習與理解的起點。

「Aloha」是一個被過度商品化的詞,我們反覆掙扎是否該使用它,我們靠近、又退開,最後再度回到它身上。在茂宜島的一場小型 HT25 會前會上,地點是貝利之家博物館(Bailey House Museum)的庭院,我迎來了一個珍貴的瞬間。我的阿姨 Ellen Raiser 也在場,她清楚地說:「Aloha 是我們願意分享的,但同時也是必須被守護的。」那一刻,我真正意識到這個主題的潛力,以及當我們正面面對 aloha nō 的張力與複雜性時,多重創造的可能將會被展開。

BC:作為第四屆三年展,HT25 其實是建立在歷屆的基礎之上;這種延續性,並理解它如何被織入展覽之中,對我而言有必要進一步闡明。否則,一個雙年展或三年展常被認定的「成功」,往往只依賴於創新與差異。然而就我個人來說,我深受 2022 年夏威夷三年展《 Pacific Century—E Ho‘omau no Moananuiākea》的啟發,由 Drew Kahuāina Broderick、Melissa Chiu 與 Miwako Tezuka 共同策劃,也是那次展覽讓我第一次踏上夏威夷,我要特別感謝 HT25 參展藝術家金成煥(Sung Hwan Kim)鼓勵我前來。除此之外,像 Native Books、Aupuni Space 這類組織,也持續滋養檀香山的藝術與文化生態。尤其是 HT22 在夏威夷州立藝術博物館(現為 Capitol Modern)所呈現的 ‘Elepaio Press 裝置,讓我置身於夏威夷反殖民的政治脈絡、原住民與非原住民協作的重要性,以及它們在 Moananuiākea 與更廣泛太平洋區域中的位置。同時,我也得以觸及自 1970 年代以來,在藝術家、詩人與作家之間萌生的各種交流與連結,那正是所謂夏威夷文藝復興運動興起的年代。Wayne Kaumualii Westlake、Richard 與 Mark Hamasaki、Paul L. Oliveira 的創作,以及期刊 《Seaweeds and Constructions》,都如同絕佳的通道開啟我對此的認識。

特別是在 HiSAM 看見 Mark Hamasaki 的影像拼貼作品 《Down on the Sidewalk …》(2021),並因此讀到 Westlake 的詩〈Down on the Sidewalk in Waikiki〉(1973)時,我感到自己對夏威夷歷史的理解與連結更加深沉,彷彿是面對一道正在復原的傷口。詩中寫道:「去年,我在威基基的人行道當清潔工——經驗從無所不包到無所不至。我寫詩,是為了不讓自己發狂。」這首詩呈現了殖民主義造成的傷害,也顛覆了被殖民視角所塑造的 威基基想像,並顯示藝術能做什麼。或許可以這麼說:「aloha nō」 在 HT22 中已然潛伏其間,正如它在這些作品中所呈現的一樣,那些種子早已被播下,而如今正與我們一起成長。

WA: 對我這個剛接觸夏威夷的人而言,當我逐步了解夏威夷的歷史,包括其人民曾經、且仍在被佔領的處境中所承受的一切,我愈發感到夏威夷的價值觀與傳統中蘊含著深刻的教導。它們為我們所身處的複雜世界提供了另一種理解方式,這些也或許能成為我們重新想像彼此如何共存於世的基礎。

在開始構思 HT25 時,我們試著預想 2025 年 2 月的本地與國際局勢會是什麼樣貌,意識到當中必然會伴隨巨大的全球經濟與政治變化。自展覽籌備以來,烏俄戰爭持續延宕,以色列在巴勒斯坦的種族滅絕,氣候變遷與海平面上升等問題不斷。而美國則正處於近乎選舉內戰的邊緣,連總統選舉制度本身都不再被視為穩固。

在這種種不確定性中,我們一直思考:如何策劃一個三年展,不只是回應,也可能提供另一種方式去思考與面對這些現實?在一個我們無法預測的未來脈絡中策劃展覽,確實是一項挑戰。

NK:我認為,多數來到夏威夷的訪客其實並不了解這裡的殖民歷史。其核心事件,是 1893 年美國與歐洲少數商人對夏威夷王國的非法推翻。這群投機者利用一場憲政爭議,將其塑造成「危機」,並要求超過 160 位武裝美國海軍陸戰隊登陸,以「保護美國人的生命與財產」。莉莉烏卡拉尼女王(Queen Liliʻuokalani)在避免人民流血、以及寄望美國能恢復公義的情況下,被迫交出權力。然而,美國國會不但沒有矯正此事,反而在 1898 年透過《新蘭茲決議案》(Newlands Resolution),以簡單多數票非法併吞夏威夷。正常的條約程序須經參議院三分之二通過,但當時有超過 38,000 名夏威夷人連署反對併吞,使得第一輪投票失敗。於是,美國以前所未見、也從未再現的方式,透過一項與「國家蘋果派日」同等權限的國會決議,以簡單多數,併吞了一個不願被併吞的主權國家。

人們必須理解到,過去的事件並未消逝,而是深深活在當下。我們的身體記得這些歷史,並在世代之間持續承受。因此,作為策展人,我們也一直在問自己:三年展如何成為讓觀眾經驗這些持續不斷的拉扯與對抗的平台?在這段歷史的啟發下,我們甚至曾短暫考慮借用 Haunani-Kay Trask 那句著名的宣言「We are not American」(我們不是美國人),以強調三年展所發生的地方本身具有意義。這段歷史至今重要且具影響力。這樣的認知也引導了我們對藝術家的選擇,我們特別關注那些與夏威夷一樣,擁有相似殖民經驗或矛盾處境的地區與創作者。我們試著將這些複雜性帶入 aloha nō 的 kaona(多重含意)之中,其中 nō 既是一種強調,也暗示了一種拒絕。它成為我們的基準點,我們離開它、短暫被其他想法吸引,但最後總會回到它身邊。

BC: Aloha nō 這個表達本身的曖昧性,同時是我們主題的挑戰與力量所在;它的意義本就會隨情境與脈絡而起伏變化。對許多人而言,無論在夏威夷內部或之外,這個詞組乍看可能像是一種否定,動搖了人們對熟悉的夏威夷問候語,以及夏威夷被想像為假期天堂的刻板印象。然而,要真正理解這個標題的完整意涵,必須熟悉 ‘Ōlelo Hawai‘i(夏威夷語),才能知道 nō 其實是一種深層的肯定,是將 aloha 的意念加以強化。

有一度,我也因為這樣的語意轉折而感到不安,擔心在一個充滿負面情緒與政治不穩的時代,這個標題可能會被許多人誤讀為否定。我始終謹慎,因為某些抵抗形式有時會不小心落入它們所抗拒的那套邏輯裡。也因此,我很慶幸我們最後將重點放在「肯定」之上。保留 nō 上方的 kahakō(長音符),能提醒人們:這個詞遠不是英語的 no 所能涵蓋;而我們也肩負著引導,從未知走向明白,從憤怒與抵抗走向最深的肯認與愛。事實上,正如我們從 Aunty Manulani Aluli Meyer 那裡學到的,在夏威夷的認識論中,「理解」(knowing)本身就是「愛」(loving)。

要策劃一個能「經驗愛」、並將「愛」視為終極真理的展覽,絕非易事。困難之一,正是來自我們的策展過程與實踐方式,它包含展覽,卻又遠遠超越展覽本身。我們始終堅持,如果策展的過程本身充滿與 aloha 相牴觸的做法,那麼展覽就不可能真誠地呈現 aloha。事實上,在 Aunty Manu Meyer 與 Nāpali Aluli Souza 為 2017 檀香山雙年展目錄所寫的文章中,他們談到展覽如何能實踐 pilina(關係、連結),並提出這樣的提問:「夏威夷是否能維持讓我們在世界上獨特的 Aloha 精神?還是會落入主流藝術界那些基於權力與金錢的無文化脈絡假設之中?」我也非常珍視他們的另一句話:「Mo‘o 貫穿生命的一切,但她只在 aloha 得到庇護之處棲身。」

以 aloha 作為核心去強調原住民夏威夷價值觀,同時也推動我們重新面對傳統以及傳統文化實踐的概念。若沒有持續自覺地保存並延續 kālai ki‘i(雕刻)、hula(舞蹈)、mo‘olelo(故事)、甚至 ‘ōlelo Hawai‘i(語言)等傳統,這些可能早已消失。然而,與「傳統」互動,如同與「身份」互動一樣,也可能不慎落入他者化、排外甚至商品化的陷阱,我在韓國看過這樣的傾向,在歐洲右翼民族主義運動中則更為極端。因此,我特別珍視這個觀點:真正保障延續性的,是 aloha ——愛——而不是傳統如何被定義、傳統的邊界如何被劃定,也不是任何意識形態或權力的邏輯。還記得我們去茂宜島拜訪 Sam Ka‘ai 大叔,那位深受敬重的說故事者與文化象徵嗎?在同樣的脈絡下,聽他講述 Hawai‘i 這個詞並不只存在於夏威夷,也出現在奧特亞羅瓦(Aotearoa,紐西蘭的毛利語名稱)、薩摩亞、東加,甚至馬六甲海峽,而且「Hawai‘i」的意思竟是「家園」!那種豁然開朗與心胸被打開的感覺,至今依然鮮明。

HT25 策展團隊與工作團隊拜訪 Manulani Aluli Meyer ,地點為其位於檀香山 Palelua 的住所,2023 年 4 月 17 日。

WA: 我們也把這次三年展視為一個契機,去開啟更多對話,與夏威夷的藝術家、在夏威夷工作的藝術家、太平洋地區的藝術家,以及世界各地的藝術家之間的對話。Manu Meyer 的話在其中對我起了很大的啟發作用,她說aloha 不僅是夏威夷的,它同時是夏威夷可以與世界分享的東西,也是世界能從夏威夷學習到的事物。

NK: 在 aloha nō 的書寫上,我們曾反覆討論到底要不要使用 kahakō(長音符)?早期的夏威夷語報紙並不使用喉塞符與這些標示,那我們為什麼要用?我們是否會因為語意的曖昧而顯得刻意?坦白說,這些循環式的討論到最後讓人有些疲憊。最終,我們選擇「更加去愛」,去展現 aloha nō 的意圖與心念。無論在組織層面或策展工作上,我們都需要這份意圖,至今仍是如此。接下來我們需要真正學會的,是我們如何彼此實踐 aloha nō,如何與藝術家、合作夥伴與展覽場域實踐 aloha nō?又如何照護它、讓它生長?

Aloha nō 不僅是我們的主題,也成為我們工作方式的指引。這當然伴隨挑戰,要深深地去愛、深度地投入,也意味著脆弱。在過程中,我們確實遇過阻力與斷裂。但這些時刻同樣重要,它們以全新的方式教導我們關於 ho‘opono(修復、使之正直)與 aloha 的意義。

BC: 在我們的工作過程中,有一個近乎神奇的時刻,就是當視覺識別設計團隊 Welcome Stranger 提出以 pewa作為主題的設計概念。我們對他們的詮釋感到十分興奮,他們將 nō 上方的 kahakō(長音符)視為一種 pewa 的象徵。

NK: 沒錯。Pewa 一般被理解為魚尾形或蝴蝶形的補片,是夏威夷木工用來修補器物裂縫的方式,例如補在 umeke(木碗)之上。作為補片的木材必須足夠堅韌,才能將分裂的兩側重新扣合,從這個意義上說,修補本身需要比裂痕更強韌。作為紋樣,它也出現在 kapa(樹皮布)、ipu pāwehe(裝飾的葫蘆器)、以及 uhi(刺青)之中,並常象徵療癒。因此,愈來愈清楚的是,我們的主題不僅是探問「深切去愛」意味著什麼,也指向藝術所具有的能力,面對那些難以言說之事,觸及被埋藏在我們內心深處的部分,並啟動療癒的過程。使用 pewa 並非將痛苦隱藏起來;相反,它讓傷痕變得美麗,使之修復,並重新回到其存在的使命之中。

Meleanna Aluli Meyer,《ʻUmeke Lāʻau: Culture Medicine》(2025),展出於2025 夏威夷三年展Honolulu Hale。圖片由藝術家與 Hawai‘i Contemporary 提供。攝影:Duarte Studios

BC: 療癒確實是《ALOHA NŌ》 的核心暗湧之一,同時也與其他數個子題交織。這讓我想到,我們其實一直刻意保持這些主題線索的開放性,曾思考過要不要將每一條線視為一個章節、或在展覽中以多層方式堆疊呈現,最後則更像是一種「覆蓋書寫的手稿」(palimpsest),在反覆書寫中顯露出痕跡與層次。我們的策展方法是一種以 ʻāina(土地、地方)為基礎的方法,也就是以原住民夏威夷的知識與實踐為中心。這意味著,我們並非把十四個展館與場域視為中性的容器,再依我們的意志為它們分配主題;相反,我們試著去感受、理解每個場域的脈絡與系譜。這些因素形塑了作品如何被安置,也影響了我們如何闡述主題,它並非單向的對話,而更像是與每個地方所帶來的條件與特質之間的多重層次「舞動」。

NK: 沒錯。在多場域展覽中,我常會思考:空間如何影響藝術家的選擇?又或者,是藝術家反過來影響場域?在 HT25 中,我們試著讓某些子題被看見,並將這些概念與展場、與藝術家的選擇交織在一起。以我們先前談及的「療癒」為例,這是我特別有感的主題之一。藝術家、實踐者與文化領袖 Keone Nunes 曾告訴我,每當他走進畢夏普博物館(Bishop Museum)的典藏室,看著那些 umeke(木碗)時,他覺得最美的永遠是那些帶著裂縫、貼過 pewa 的器物。不是完美無瑕的碗,而是那些被使用、被愛過、被修補過的,因為它們承載著愛的痕跡。正是修補與再使用,使它們成為傳家之物,成為最被珍愛的。

我相信,藝術家就像我們的 pewa,幫助指出社會的裂痕,也盡其所能地為我們縫補,讓我們重新聚合。有幾位參展藝術家關注自殺議題,這在許多社群中極為普遍。我們正在思考這些問題:藝術如何讓我們直視那些不願談論的事?如何使個人的悲痛在公共中找到位置?藝術如何照護靈魂與精神?更進一步地,我們又如何將這條線索與特定場域或其歷史連結?如何讓觀眾在展場和藝術家的特定性之間,多層次地經驗主題?而這一屆又將如何作用在三年展的歷史與未來之中?

這是第一次,我們將展覽擴展到歐胡島的背風側;第一次,我們跨越多座島嶼;第一次,我們有近五十位藝術家參與。就策展而言,也是第一次由三位有色女性策展人以無階序的方式合作。我希望 pewa 能夠承托住這一切,也希望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能創造出比我們一開始時更為動人的事物,讓不同社群、年輕人、家庭、kūpuna(長者)、藝術家,以及我們自己,都因這個經驗與情感旅程而有所轉化。

我們並不希望這場展覽只停留於柔軟、溫情、愛與療癒,而是希望擁抱 aloha nō 的複雜性,將它視為一種抵抗的形式。

BC: 確實,在抵抗 aloha 與「愛」被女性化(甚至被柔弱化)這種既有框架時,我們有不少藝術家將女性的形象、她們的身體、勞動與存在作為重新定位的工具,回到殖民與資本暴力的歷史中重新審視,這些暴力至今仍以不同形式持續發生在所謂的「移民危機」中、在家庭暴力裡、在父權式史書寫對女性角色的抹除之中。這些藝術家展現了無畏、有力、具有轉化性的「愛」的形式。

與此同時,在製作 HT25 的過程中,我也愈來愈被「主權」與「主體性」的概念吸引,並在其中掙扎。作為一個韓國女性主義者,我對民族主義保持警惕,因為它常具有強烈的父權性,被右翼保守勢力當作宣傳工具。然而,夏威夷的歷史與當代政治、思想脈絡展現出截然不同的主權觀,也就是夏威夷語中的「ea」,它使曾經遭受壓迫與支配的人們獲得力量,並讓我們得以想像一種超越人類中心主義或國家為中心的治理未來。

2 作者:普安納妮.伯吉斯(Puanani Burgess)。本首詩最初刊載於 《He Alo Ā He Alo (Face to Face): Hawaiian Voices on Sovereignty》(American Friends Service Committee,1993),xi。本次重現的版本選自作者自行出版的《A Handbook of Poetry Basics: Poems by Puanani Burgess》 。如作者所註明:「本詩集所有作品皆可使用與重製,但須註明原作者 Puanani Burgess,並於重製時予以標示。願它為世界的後代帶來喜悅與平安。」

2024 年 6 月,在第十三屆太平洋藝術與文化節(FestPAC)的主題演講中,Jamaica Heolimeleikalani Osorio 引述卡美哈梅哈三世(Kamehameha III)的名句:“Ua Mau ke Ea o ka ʻĀina i ka Pono”(土地的生命因正直而延續),並主張我們需要走出對 ea 的狹隘理解,重新以 「ʻāina」(土地)為核心來閱讀這句話。主權屬於 ʻāina,不是任何一位統治者。建造並維持Pu‘uhonua(彼此的庇護所)3 才是主權真正所在之處。

Osorio 的觀點也來自她親身參與 2019 年「三十米望遠鏡」(Thirty Meter Telescope)抗議行動的經驗,反對在 Mauna Kea(茂納凱亞)聖山上擴建天文台。Aloha ʻāina可被理解為「愛土地」,其含義遠超越夏威夷,是一種大膽而珍貴的思想。它既指向恢復前殖民時代的土地耕作方式,即lo‘i kalo(芋頭田)和魚塭,也關聯到守護自然與神聖之地的行動,如 HT22 特別呈現的 Protect Kaho‘olawe ‘Ohana,或是 Mauna Kea 山頂的抗爭。這些行動才是夏威夷民族主義及其為主權奮鬥應被理解的方式,而這種理解方法能啟發所有人,無論是在夏威夷的原住民、定居者、外來者或旅者,因為在這裡,我們看見了超越既有民族國家的團結可能。

Brandy Nālani McDougall,《Aloha Aupuni》(2025),作品與 Wahi Pana 合作,於2025 夏威夷三年展 Lēʻahi 一帶呈現。圖片由藝術家與 Hawai‘i Contemporary 提供。攝影:Lila Lee

WA: Aloha ʻāina 也帶有「滋養」的含意,正如彬娜妳所說,它不僅是對土地的照護或愛,更是一條通往主權的道路。在同一場 FestPAC 的演講中,Osorio 也說過一句令人深思的話:「若沒有照護,主權又有何意義?」在夏威夷,有許多令人敬佩的團體共同守護土地。夏威夷在「接觸」前,是能自給自足、物產豐饒的;在殖民、軍事、觀光與資本主義的到來以前,夏威夷王國時期建立並維繫的複雜農業系統曾經運作得極為良好。和所有帝國工程一樣,生態系遭到破壞,而在疾病肆虐後所剩的在地人口,也再無法養活自己。Aloha ʻāina論的,正是主權。

如前所述,在整個策展過程中,另一盞指引我們的重要明燈,是 Haunani-Kay Trask 的思想與聲音。她是夏威夷主權運動的核心領袖之一,她在 1993 年提出的宣言 「We Are Not American」 至今仍然迴盪不息——我在海報、貼紙、甚至在歐胡島支持巴勒斯坦的遊行與各種主權活動的 T-shirt 上都看過這句話。Trask 深受 1960、70 年代反帝國運動的啟發,而她強而有力的聲音則清晰指出夏威夷主權運動與世界其他抗爭之間的相連性。她在行動中,連結了夏威夷與巴勒斯坦、與愛爾蘭和巴斯克的獨立運動,以及其他被殖民的群體。她讓我們得以把 aloha nō 想得更寬廣,因此我們也把古巴、波多黎各、菲律賓等地的藝術視野納入這次三年展中,這些地方同樣承受著美國帝國主義的深刻影響。

這一屆三年展的籌備,與巴勒斯坦正在發生的種族滅絕並行,儘管以色列的行動已違反無數聯合國法規,世界卻依然無力阻止;以色列轟炸了學校、醫院與難民營。在這些持續發生、似乎無止盡的暴力之中,歐胡島成為了我得以依靠的社群。這裡的人深知「被佔領」意味著什麼。

HT25 參展藝術家、同時也是夏威夷現任桂冠詩人 Brandy Nālani McDougall 在 2024 年藝術高峰會(Art Summit)上談到,「解放」總與他者的解放緊密相連,她以向外擴散的圓形運動來思考這點:向外觀看的同時,也向內凝視;既是向心,也是離心。她的詩〈Kūpikipikiʻō〉書寫跨國串連,把讀者置於夏威夷之中,同時穿梭進出夏威夷,以此指向世界各地受美國霸權壓迫的多重連結。第一次聽她朗讀這首詩時,我感受到深切的哀傷與共鳴。她讀到:「站在這裡,在伊拉克、伊朗、阿富汗破碎的邊緣,美軍侵入、掠奪油田,美國替他們選擇領袖、建立基地。」那一刻的我,是一位來自伊拉克的女性,坐在檀香山畢夏普博物館的草地上,一個我以為與家鄉最遙遠的地方,卻在那裡感受到如此深沉的連結,以至於落下眼淚。

我們都渴望被看見、被感受、被聽見。而此刻把我們連在一起的,是苦痛,但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彼此找到對方,或許正是當今世界迫切尋求的人性。透過邀請藝術家思考這些議題,我們希望 HT25 也能同時向公眾發出邀請:走進這些對話、把自己置身在這些故事之中,去對自己提問,去找到自己的 kuleana(責任、義務)。

3 Osorio 將這項體悟歸功於藝術家 Joy Lehuanani Enomoto。

1 本篇對話亦收錄於即將出版的《2025年夏威夷三年展:ALOHA NŌ》展覽圖錄中。

2 作者:普安納妮.伯吉斯(Puanani Burgess)。本首詩最初刊載於 《He Alo Ā He Alo (Face to Face): Hawaiian Voices on Sovereignty》(American Friends Service Committee,1993),xi。本次重現的版本選自作者自行出版的《A Handbook of Poetry Basics: Poems by Puanani Burgess》 。如作者所註明:「本詩集所有作品皆可使用與重製,但須註明原作者 Puanani Burgess,並於重製時予以標示。願它為世界的後代帶來喜悅與平安。」

3 Osorio 將這項體悟歸功於藝術家 Joy Lehuanani Enom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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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崔彬娜是一位韓國策展人,其實踐結合藝術、策展與(主權)公地的理念,關注去殖民化政治、原住民實踐與知識體系,以及透過「反學習」促成的制度轉化。她在荷蘭烏特勒支任職 Casco Art Institute: Working for the Commons 的總監逾十年,期間策劃多項計畫,包括《Grand Domestic Revolution》(2009–2012,與 Maiko Tanaka、Yolande van der Heide 共同策劃)、《Site for Unlearning (Art Organization)》(2014–2018,與 Annette Krauss 及持續演變的 Casco 團隊合作)、《Travelling Farm Museum of Forgotten Skills》(2018–2022,與 The Outsiders 合作),以及多項委託與實驗性的集體創作。她亦與 You Mi 共同維持研究平台「Unmapping Eurasia」。此外,崔曾擔任多個雙年展的策展人/共同藝術總監,包括 2025 年夏威夷三年展、2022 年新加坡雙年展以及 2016 年光州雙年展。面向未來,她將擔任 2026 年威尼斯雙年展韓國館的策展人。在教學領域,她任荷蘭藝術學院(Dutch Art Institute)教職逾十年,並將於 2025 年擔任光州雙年展國際策展課程的客座教授。自 2024 年起,她亦擔任斗山策展人工作坊(Doosan Curator Workshop)的指導者。

瓦桑・阿爾-庫戴立(Wassan Al-Khudhairi)是一位策展人與藝術領導者,以其富創意與具開拓性的思考方式,以及在多個國際機構中的策展成果而聞名。她目前常駐紐約,與 Christopher Y. Lew 共同擔任 C/O: Curatorial Office 的合夥人,致力於將策展思維帶出博物館的框架,拓展至更廣泛的文化與社會場域。阿爾-庫戴立近期參與 2025 年夏威夷三年展的策展團隊。在此之前,她曾任聖路易當代藝術博物館(Contemporary Art Museum St. Louis, CAM)的 Ferring Foundation 首席策展人,期間策劃多檔展覽與委託製作,合作的藝術家包括 Lawrence Abu Hamdan、Bethany Collins、Derek Fordjour、Shara Hughes、Hayv Kahraman、Gala Porras-Kim、Paul Mpagi Sepuya、以及 Hajra Waheed。在 CAM 任職期間,她並共同製作《Radio Resistance》播客,作為主題展覽《Stories of Resistance》的延伸。阿爾-庫戴立亦曾出任卡達 Mathaf:阿拉伯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創史館長,並成功領導其於 2010 年開館。她具備廣泛的國際雙年展經驗,曾擔任 2017 年台灣第六屆亞洲藝術雙年展的共同策展人,以及 2012 年南韓第九屆光州雙年展的共同藝術總監。

諾埃爾・M.K.Y.卡哈努(Noelle M.K.Y. Kahanu)是Kanaka ʻŌiwi(原住民夏威夷人),她在檀香山的畢夏普博物館任職十五年期間,策劃了無數展覽與公共節目。她參與了夏威夷展館(Hawaiian Hall,2009)與太平洋展館(Pacific Hall,2013)的重大改建工程,以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展覽 《E Kū Ana Ka Paia: Unification, Responsibility and the Kū Images》(2010)。卡哈努畢業於夏威夷大學馬諾亞分校法律學院,曾在華府擔任美國參議院印地安事務委員會的法律顧問,處理與原住民夏威夷人、美洲原住民與阿拉斯加原住民相關的政策議題。她目前於夏威夷大學馬諾亞分校美國研究系擔任公共人文與原住民夏威夷相關計畫的副研究專員。她當前的研究與實踐,關注當博物館選擇「播種」(seed)而非「讓渡」(cede)權力時,所可能開啟的解放性與生成性的空間與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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