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是否能停止成為某種異性生殖繁衍的幻想?」 1
荷西.埃斯特班.穆尼奧斯(José Esteban Muñoz)
現代工業社會的時間觀將人們的生產力扣在錶面上打轉,壓扁了想像空間,也削弱了我們與地球上其他生命建立在消費、生產關係以外的連結能力。我們是否可能解構這種時間觀,將時間視為環繞身旁的潮水,而非單一線性進程?或,未來能否從我們身後而來,而非候於前方? 2 我們又能否試著像山一樣思考,在一口吐納間容下百萬年的記憶?「深時思維」(deep time thinking)作為概念框架,可否為我們帶來新的啟發,得以從人類中心視角中抽離,並轉向行星尺度的思考?今日,我們僅用會議桌上的二氧化碳數據討論人類世的解方,卻忘記了我們實際上面對的是被資本主義掠奪和由人類貪婪塑造的地質世代——這遠比碳經濟要複雜龐大。顯然,我們既無法有效地講述這個故事,也無法提供任何解決之道,因為地球時間的尺度幾乎難以理解——尤其是我們依舊情願以倒數計時的姿態繼續等待災難來臨。另一方面,我們才剛開始認識到,「生態政治」意味著人類必須學習與不僅是人類的存有(more-than-humans)共同進行互惠且有意義的行動。我們如何讓超越人類的力量納入決策考量,並在日常實踐中減少人類中心的模式?如果我們嘗試從「酷兒生態女性主義」(queer ecofeminism)視角切入,或能取得更多創造性的工具,挑戰線性、以進步史觀為驅動的時間觀,並引導我們以深時思維、氣候危機和跨物種共融為軸,來重新審視這些問題。此刻,我們是該正視如何解構那些規範在物種、身體與生產關係上的權力結構,開始以酷兒視角、全球視野來斜線思考,同時嘗試放緩並溫柔地展開行動。
山谷中的學堂
我在智利南部參與了一個為期六週、聚焦於生態主題的駐村計畫「可能之谷 」(Valley of Possible),期間收穫到許多與人類和與非人類相遇的機緣,讓我首度有機會領略到深時思維的真正意涵。約莫在 2020 年初期,我像許多人一樣深受安娜.羅文豪普特.秦(Anna Lowenhaupt Tsing)和羅賓.沃爾.基默爾(Robin Wall Kimmerer)的啟發,熱情投入對於真菌和苔蘚的研究。3 當初我報名參加這個駐村,也是由於其行程包含了當地植物學家和自然環境專家帶領的工作坊,並安排了真菌和苔蘚主題相關的田野考察。對於向其他物種學習的概念,我並不陌生,因為我早已透過好幾年的閱讀,從文獻中認識到它們驚人的生物特徵、能力、行為以及與人類和其他生命的互動,實際上往往蘊藏著遠超過我們所能認知的智慧。然而,我沒料到,我將從那段經歷後續不斷交織而發酵的關係、知識和想法中,學到我完全無法預想的內容。駐村前後的許多閱讀和實踐,隨之逐漸長成菌絲狀的網絡,逕自開展嶄新且豐收的真菌式時間——狂野而相繫,稍縱即逝卻又堅毅恆常。
對我而言,最難忘的一課來自一次萬分難得的機會,我有幸拜訪一位安第斯山脈南部原住民部落的精神領袖, machi 在馬普切(Mapuche)族裡是巫師、先知也是藥師的角色。在他的 ruka(傳統房屋)裡圍著屋中篝火,他以精妙優雅、富有詩意的語言——夾雜著動人的吟唱、以及一長串從他自身與祖先的夢境裡所演示而來的參照——娓娓道來:「對馬普切人來說,我們的孩子首先學習如何成為土(become soil)。」 4
這句跨世代的強大宣言,當下於我宛如某種頓悟。我的眼睛隨著煙霧燻烤刺痛,而我的心則飽受震撼。我不禁思索,如果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堂課,我會成長在怎樣的世界觀裡?這一課是否關於如何向動植物學習?學習農耕或採集的知識?擁有各種不同的跨物種親緣?學習互惠?學習各種生命存有間的平等?學習取消財產所有權?學習物質與生命的循環?形成土需要什麼——又需要多久?我的思緒在貧瘠的當代語境裡湧動,直到 machi 反向對比了這種成長路徑與西方的形成「自我」的概念,他說:「然後,我們學習成為『我們』,最後才或許開始思考『我是誰』。」
「成為土」 是我第一個深時思維練習。泥土從不純淨,沒有單一化學式。泥土是包容一切的。始終共存(be-with)。它是流動且不斷轉化的。它是大地之母的乳汁。它也是死亡的歸屬之地。如果我們都學會成為土,這個世界就不會充滿自我、不會隨處是「我」各地遊蕩、劃疆為界。我們都將懂得溫柔,並在為他人奉獻時更顯溫暖。這真是我能想像到的最具酷兒精神的概念之一!而在那一刻,我知道我聽到的並不僅僅是 machi 自身的聲音。我聽見的是他們——那些同時來自他和他祖先的話語、那些與他共享土地及夢境的動物、那些在山川間的繚繞不絕的各種迴音——而用人類學家瑪莉索.得.拉.卡德納(Marisol de la Cadena)的話來說,這是來自「地物(earth beings)」的聲音,指向「一種模糊了人類與自然之間既定界線的存在……從這些關係中浮現出的是一個社會-自然領域,它參與著超越單一存有模式的多重方案。」 5
另一個下著雨的早晨,我們的客座講師佩德羅.卓佩拉.莫里(Pedro Drapela Morin)帶領我們進入苔蘚的微觀世界。我們漫步在溪邊的微型森林裡,學習它們跨物種的共生策略——各種為了生存而合作的方式。苔蘚似乎默默施了軟魔法,我們的空間感轉變、注意力開始聚焦於不同的質地和細節上;在觀察環節結束後,我們的對話不知不覺變得異常柔軟而充滿關懷,莫名其妙橫向展開,一路聊到我們各自的文化環境與生命哲學。這感覺像是一群陌生人忽然集體躍入深淵,展開某種靈魂對話。後來在駐村期間,我們創造了一個秘密詞彙:「地衣時刻(lichen hour)」——用來形容那些我們崩潰、依偎在一起、感覺脆弱而彼此依靠的時刻。地衣時刻成為我們承認自身極限的方式,也是一種對擴延身體的擁抱,讓我們能夠一起大笑與流淚。直到那一刻出現,我才意識到,原來地衣也能教我愛。
我的室友瑪莉.米克蕾(Marit Mihklepp)是位來自愛沙尼亞的藝術家,她長期為了創作而收集石頭。我們的房間裡總是堆滿了她從附近峽谷裡親手撿來的火山岩及河石。在我們的日常散步途徑中,我們曾發現了在特定溫濕度下才短暫結晶於石頭上的脆弱霜花,美得教我幾乎忍不住想動手摘下;我們還見到了可以像 3D 拼圖般打開的石頭;以及那些一捏就碎的石頭。在我們房裡的石頭展示之中,我不禁沈思:石頭總是靜靜地與地球上各樣巨大的力量在共舞,而我們卻只忙於和人類一起跳。這個思緒將我拉往駐村期間的另一則回憶:在某個日常的歡樂派對之夜(在一個沒有網絡、燈光昏暗、幾乎無法閱讀的鄉間農舍裡,也沒什麼別的事可做),我們一群人半裸著、微醺、臉色赤紅,突然被客座講師的到來打斷。他是繆頓.奧蒙納西(Milton Almonacid),一位遠道而來的馬普切哲學學者,也是我們當週的特別嘉賓,他和母親一同走進了客廳。我們尷尬地趕緊把跳到汗濕而脫得滿地的衣服穿好,音樂關掉,絲毫不知道隔天將面對一場嚴肅至極的腦力挑戰。
次日一早,繆頓開始了他的講座,梳理西方社會對成長與進步的線性時間觀是如何壓縮並抹除其他時間性、節奏與價值取向。在結合歷史事實以及對當代日常生活觀察的完整講述中,他論證了這種進步論邏輯最終將導向不可持續的死胡同。在對比介紹了馬普切族的傳統時間觀之後,他向我們拋出挑戰:如果我們可以擁有比出生時更少的東西,我們願意放棄什麼?接著,他帶領我們進行了一場名為 「去成長(de-growth)」 的工作坊,聚焦於減少積累與效率,而不是一味追求成長。這並不是什麼輕鬆的練習,而是一記重拳,迫使我們深入審視自己的日常政治與生命目的。我們如何熄滅對更多、更好的無盡渴望?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難解的問題,我沒有找到任何簡單的答案。然而,在那色彩斑斕的秋日裡、在那六週的駐村時光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被提醒,要如何調整自己的節奏,去與其他存有同步,而不是只有緊隨格林威治標準時間去展開生活。我從真菌、地衣、石頭、天體,以及我的馬普切朋友們那裡學到了這一點。我也從我所愛的對象——各種不同形式的存有——中學習到了這些。
共成(Becoming-With)
雅絲敏.伍斯朵-羅里蓋茲(Yasmine Ostendorf-Rodríguez)當時正在撰寫她的新書,這是一部綜合她在拉丁美洲進行的訪談和田野研究的著作,透過各地的女性之聲介紹真菌,並結合她多年的當代藝術背景,整理成為十二則來自真菌網絡的教導。我並未料到,我們在駐村期間的許多共同經歷,竟會在書中被記錄下來,呈現出對我而言平行卻不對稱的延伸旅程。她的書 《一起變成菇 (Let’s Become Fungal)》 6 描述了她的內在如何穿越不同地方,遇見的人類與非人類,並將故事、事件、森林和藝術世界編織成一個菌絲體網絡。每朵蕈菇、每條河流和每個生命,都在她的文字裡化身為書中角色。此外,從真菌的生長方式、行為模式和互動方式中,她汲取靈感,提出一系列教導,探討在我們破碎的環境中實踐共生生活的不同方法,並呼籲我們以新的方式思考——例如,如何理解毒性的親密性、重新思考腐爛與分解、逃離分類系統等。
這本書促使我進一步理解,如何通過向其他存有學習,來反映我們對氣候危機的關懷。如果說 「成為土」 教會我如何解讀隱藏在超越人類範疇中的知識,那麼 「變成菇」 對我而言,則是源自於對物質與生命之間相互依存的深入反思。它暗示著我們感官、共情和關係的基進重塑,這些關係就像菌絲體網絡一樣,既是隱喻,也是物質實踐——為建立非二元關係和去中心化連結提供了可能性。
從呼吸到進化
海洋作為無邊界的黑色流體空間,承載諸多未知領域,也是我們哺乳類親屬的棲息地。在 亞歷克西斯.波琳.甘布斯(Alexis Pauline Gumbs)的書 《未淹沒:來自海洋哺乳動物的黑色女性主義教誨 (Undrowned: Black Feminist Lessons from Marine Mammals)》 7 中,她以令人屏息的親密語調,揉合情書般的詩意書寫與海洋生物學的科研發現,呈現出從海豚和鯨魚身上學到的二十堂課。當我們浮沉在她的文字中與海下鯨豚社群共游時,這些海洋哺乳動物成為了我們的導師,引領我們反思人類殖民、奴役,以及異性父權制度的歷史軌跡,並教導我們如何以不同的方式穿越於洋流之間。藉由這些教誨,包括關於傾聽、呼吸、記憶、合作、脆弱、從衝突中學習、拒絕、臣服等,我們抵達了一個對人類社會的全新審視點。透過她對海洋的深度聆聽,我們得以覺察另一個時空下的解放與進化潛能。